2016年4月初赴俄罗斯、乌克兰采访切尔诺贝利核事故30周年,行迹从俄罗斯南部布良斯克地区,到乌克兰基辅和切尔诺贝利。
记者路线图。
1905年,爱因斯坦写下E=MC²,预设了核能的利用与开发。魔盒就此被打开,人类发现了核能的巨大能量,也唤起了潜藏的危险。
如今,世界上十分之一的电力来自核能。但人类也无法忘记,日本广岛和长崎升起的蘑菇云;美国的三英里岛、乌克兰的切尔诺贝利、日本的福岛,前前后后数千万生命的消陨和磨难。
1986年发生的切尔诺贝利核事故让我们看到了科技的凉意。
当年4月26日凌晨1点22分,乌克兰首都基辅以北135公里,一道强烈的蓝白光线射向夜空——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发生爆炸,相当于广岛原子弹400倍以上的辐射被释放到空中,至今仍是人类史上最严重的核事故。
在乌克兰、白俄罗斯及俄罗斯境内,超过33万居民被迫撤离。60万人暴露在高度辐射线物质下。
前苏联几乎是以成千上万的人命为代价,阻止了第二次爆炸——如果那真的发生,整个欧洲将无法住人。前苏联最后一任总书记戈尔巴乔夫说,为这场核事故,苏联付出了180亿卢布的代价——当年一卢布可相当于一美元。
“核能的本性,是极其昂贵、潜藏巨大危险、极其依赖专家。这样的本性,对集权性质的政治经济权力是非常理想的。因此,核能的主要驱动力量主要来自国家。”澳大利亚国立大学数学教授布莱恩•马丁(Brian Martin)说。
然而,也正是切尔诺贝利,敲响了前苏联的第一声丧钟。事故发生三年后,前苏联轰然解体。
30年后,伤害仍未停止。一份最新出炉的报告称,切尔诺贝利事件可能已造成20万起额外死亡。高辐射粒子至今仍留在俄罗斯南部的森林中,威胁着当地民众的健康。
在切尔诺贝利30周年之际,凤凰网走访了乌克兰的切尔诺贝利地区,以及俄罗斯南都的布良斯克,在森林、废弃的村庄、公墓、医院、商店,访问了医生、律师、学校、消防员,以及核事故受害者和见证人。
“无论是切尔诺贝利,还是日本的福岛,在核事故之前,都曾有无数专家拍着胸脯保证,说核电站‘绝对安全’,”绿色和平核污染专家阿里穆夫(Rashid Alimov)说。
事实是,在乌克兰,我们看到一个前苏联精心设计的“五星级”小镇是如何变成一座“鬼城”;在俄罗斯南部,我们看到30年后,仍有500万人在核辐射的阴影中生活:人们在吸收了大量辐射的森林里伐木,食用森林里的蘑菇和莓果,儿童在森林里嬉戏。频频发生的森林火灾,让辐射粒子更轻易地进入他们的呼吸道。
中国已决定在2016年开始的“十三五”规划中,以每年6-8座的速度新建核电站。截至去年九月,全中国国已有十余个省份对内陆核电有所布局,已完成初步可行性研究报告审查的厂址有31个。
我们恳切地希望:重返切尔诺贝利,除了唤醒沉痛的记忆,也能激发人们对核能安全现实与未来的再次思考。
系列第一篇
普里皮亚季:冻结在1986的“鬼城”
去切尔诺贝利,就像乘坐时光机回到1986年的前苏联。这里像一个时间胶囊,将1986年的前苏联冻结在里面。
幼儿园里的破娃娃,切尔诺贝利的时间被冻结在了1986。 本文图片均由孙莹摄影
切尔诺贝利,并不是我们想象中一个偏远、荒芜的小城。
30年前,这里是前苏联精心设计的“五星级”模范城镇。走在如今的废墟上,你才意识到,这个城镇在1986年是多么先进:这里有文化宫、酒店、电影院、游乐场、大型超市,有15所幼儿园,6所学校,3所医院,35个小公园,3个室内游泳池,还有美丽的红树林。这里居住着五万人口,都是核工业的高精尖人才,平均年轻只有26岁。这曾是一个住满年轻人的年轻城市。连首都基辅的人,都经常跑到这里来,购买基辅没有的时髦货——这里是前苏联能买到香奈儿五号香水的寥寥几个地方之一。
30年后,这里是鬼城。
精心设计的“五星级”城镇
从乌克兰首都基辅市,往北大约100公里,就能到达“鬼城”普里皮亚季(Pripyat)。
这个城市于1970年2月4日开始施工,与三公里外的切尔诺贝利核电厂同步建造,为的是给这里工作的高精尖人才提供一个完美的家园。1979年正式建市,到1986年4月27日被彻底搬空,她只有短短的7年寿命。
切尔诺贝利事故发生后,科学家预测,只需短短四天,这里的居民就会吸收足够致命的辐射量。于是,在事故发生36小时后,1200辆大巴开入城市,居民们被告知在2小时内打包离开。官方没有公布真相,很多居民以为自己两三天后就能回来。
许多居民后来回忆说,人人都很匆忙,但没有人害怕。官方让他们带上一点食物、置换衣物和身份文件。如果有人带了辐射计量器,会被没收。
“载满人的大巴,排成长队驶离城市,就像巨大的甲虫,一公里一公里地缓慢行进。堵车堵死了。只有经历过二战的人才能想象出类似景象,”一位居民事后回忆说。
大巴排出了长达120公里的长队。撤离全部人口,花了三个半小时。城市一下就空空如也——她将永远空置。
30年后,当我们重返当地,这里已经没有电,没有水,没有网络,也没有人。当导游约翰戏谑着喊我们“同志”,就仿佛我们自己也成了30年前的鬼魂,在这死去的城市里脚步踉跄,随处飘荡。
如果从局部看,你不会觉得有何特别,这样的废弃楼房在很多城市中都有。只是当你想到,超过300幢这样的废弃楼房集中在一起,总面积超过65万平方米,就总有一种诡异的死亡暗示。
许多建筑的入口,已经被树木掩盖。拨开树木走进去,小心翼翼踏上满是锈迹、摇摇欲坠的铁制楼梯,只见墙面已经剥落,水泥地面上都是沙砾和碎玻璃。
走在这个镇子里,你会意识到,这绝不是某个默默无名、偏远荒芜的小城,这是精心设计的“五星级”城镇:他们曾拥有最好的一切。
我们的第一个“景点”,是当年城中最高级的餐厅。这个餐厅面湖而建,全是漂亮的落地大玻璃,事故后曾有人想把它们卸下来运到基辅的博物馆,但发现辐射量实在太高,只好作罢。可以想象,多少年轻人曾聚集在这里,吃饭、喝酒、谈笑,窗外阳光飘洒在波光粼粼中。从外面的阳台走下去,有宽阔的石梯引向可以停泊小船的码头。
这里曾是城中最高级的餐厅,落地玻璃上有非常漂亮的琉璃画。
我们见到了在各种切尔诺贝利图片中最著名的游乐场。这个游乐场本来计划在1986年5月1日正式开放(“五一”在前苏联是盛大节日),但4月26日就发生了核事故。4月27日,公园特地开放了几个小时,主要是为了安抚城里的居民——数小时后,他们就接到了撤离的通知。如今,这座黄色的摩天轮,成为各种“鬼城”照片中最著名的标志。一些访客会将布娃娃放在摩天轮的座位上以寄托哀思——从来没有孩子坐在上面欢笑过。
在所有切尔诺贝利图片中,最著名的就是这座摩天轮。
摩天轮上锈迹斑斑的座位。
游乐场里,已废弃的碰碰车。
曾经的游乐设施。
在镇中心的列宁广场,还有一个在1980年代非常先进的文化宫。“文化宫”实际上是苏联式的社区活动中心,在中国也很常见。截至1988年,全苏联共有超过13.7万座“文化宫”。在“鬼城”的这所,30年前曾是年轻人的乐园,里面有篮球场、足球场、室内游泳池、图书馆、搏击场、会议室,甚至还有一个射击场(全城射击场有10个,还有10个健身房)。在这个曾经挤满了年轻人的最热闹的地方,如今只有我们寥寥几人默默行走。大幅落地玻璃已经被全部打碎,这是为了防止核辐射在密闭空间里越积越高。当年的金属窗框,也早就被不知道什么人盗走了。
文化宫的室内篮球场,在1980年代就用上了木地板。
从文化宫出来,我们又拜访了一些商店,其中有一家店卖的是钢琴。钢琴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还是稀罕物,但在“鬼城”却经常能看到,在音乐学校的阶梯教室舞台上,在很多人的家里……如今这个琴行,各式曾经是高价宝贝的钢琴,倒塌一地,蒙满灰尘。琴键已坏,但如果拨动琴弦,音乐仍能流淌。在这万籁俱寂的城里,钢琴声显得尤为诡异。
店里的钢琴上都是灰。琴键已坏,但如果拨动琴弦,音乐仍能流淌.
离开琴行,我们看到一家大型超市。天花板已经掉落,但还看到各个过道上的大幅分类标签。最令我们惊讶的是:还有购物车。导游约翰说,这个超市在80年代就使用塑料袋和购物车,在西方也许并不算罕见,但在前苏联,则令人惊叹——是的,想想我们在80年代的日子就知道了。这里,也是80年代中,前苏联能买到香奈儿五号香水的极少数地方之一。
曾经的超市。一个在80年代就使用塑料袋和购物车的超市,在西方也许并不算罕见,但在前苏联,则令人惊叹。
“这里发生了什么?只是时间”
这个城市,曾有15所幼儿园,6所学校。
废弃的幼儿园里,遗落了不知哪个孩子的小自行车。
曾经的幼儿园一片狼藉。
塑料娃娃的零件胡乱地摆在桌上。
孩子们的鞋子落满了灰尘。
这里还有音乐学校。在1980年代,这样的马赛克门口是非常高大上的。
学校食堂的收银机早已坏了。
樱花在春天里依然盛开,但樱花后是废弃30年的教学楼。
我们问导游:“这里发生了什么?”他摇摇头:“只是时间。”
在一栋16层的建筑物,导游让我们爬上屋顶,从高处看看这个城市。
当然没有电梯。
大楼门口还有1986年4月的报纸。
大楼内还留着列出住客名字的布告板。
卧室早已没人居住。
曾经的居民家里的电视机。
当我们爬上16层的顶楼,看到地面粗糙的天台,不禁想起纪录片里曾描写过这里看不见敌人的残酷战争。当年天台上布满了高辐射的瓦砾碎片。当局先是试图用机器人清理碎片,但十几个小时后,因高辐射对电路板的干扰,机器人纷纷“罢工”。
当年用于清除瓦砾的机器人,至今仍带有高辐射,不允许靠近。
没有办法了,只能派人。
“探索”频道制作的纪录片《切尔诺贝利之战》中,详细描述了当年的情景。根据专家的精密计算,每个工人只能在屋顶上停留40-90秒。每组8个工人,穿着重达20-30公斤的防护服,他们的工作非常简单:用铲子将屋顶上的瓦砾推下去。从纪录片中可以看到,每个人的动作都相当缓慢,这是因为高辐射对人体的影响。“你嘴里满是金属的味道,你想像平常一样磕响你的牙齿,却听不到声音,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牙齿,”纪录片中一位当年的工人回忆道。
40-90秒的时间内,实际上每个人只能铲两次。当年的指挥官说:“一个人一小时内可以完成的工作,在这里,需要60个人一起干一小时才能完成。”
当年的清理者。(摄影师Lgor Kostin)
后来的调查显示,以当时屋顶的高辐射量,根本不应该派人。
但就是这样,以人命为代价,清除了屋顶上35%的高辐射瓦砾。
如今,在16层高的屋顶,看着粗糙的地面,不禁让人感慨万千。
16层的屋顶。粗糙的地面让人想起当年那场看不见敌人的战争。
“你看,这并不是一座小城,”导游约翰指着楼下郁郁葱葱、大片蔓延的城市。这里曾经有300多幢建筑,其中160幢是住宅楼,住了五万人。当时,他们只有2个小时的时间打包匆忙离开,很多人不知道,他们再也不会回来。
尾声
离开时,车上开始播放一段事故前普里皮亚季的宣传片。
片头响起前苏联那种熟悉的儿童欢快的歌声。镜头晃过崭新的大楼、整齐的树林,人们在游泳池里欢笑,孩子在游乐场里嬉戏,金发女郎在广场上快乐地奔跑。苏式歌声嘹亮。
镜头晃过一条崭新的大桥。
“这就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桥,”导游约翰说。我们朝窗外望去,桥上已锈迹斑斑。
“他们曾经拥有一切:高标准的生活、充满希望的未来。但他们搞砸了。”